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时代的殉难者

 

 

今天,作为一个时代的殉难者,我要控诉。

“国家要改革统一高考,改革的重要基础,就是统筹高考和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各自的功能定位。在建立健全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制度的基础上,减少高考科目,探索不分文理科设置考试科目。探索外语科目一年多次的社会化考试,学生可自主选择考试时间和次数,使外语考试、成绩、表达和使用更加趋于科学合理。”

我看着高考改革的呼声迭起,方案修改完成和即将实施,心中五味杂陈。社会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兴盛与萧条,以往,在我心中,都像是电影情节一样与我毫不相关。它们就那样发生,我被动地接受这些,不参与也不被参与。

以往我都只是一个看客,然而这一次,我却是置身其中的殉难者。我面对着一张张报纸一条条新闻哑口无言,新的曙光闪现,那旧时代的重轭还紧紧加在我身上。

一切改革,最大的受难者是那些经历中的人们。我第一次发现:我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我在见证社会的变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时代的殉难者。

 

确实,我是第一次发现;以往我们学历史,学愚蠢的错误被纠正,新的措施又趋于无用,我们都是旁观者。而这一次,变革即将到临,为人所诟病的旧有制度却俨然成了我们的宿命。我今年高二,明年三月份要参加一个叫做“小高考”的学业水平测试。近年来江苏高考都是考语数外三门,选修两门是算等级,剩下的四门就通过学业水平测试来检测。小高考的规则是,每门总分100分,考到90分即达A,可在高考成绩中加1分,四门全A加5分。我们这届是最后一届,下面的方案又变了。虽说只有区区几分,但是学校会用“1分相差3000人”这样的话来恐吓我们这些想上名校的人,让我们不敢有丝毫怠惰,背负着高考、学科竞赛的重压,还要继续争取拿4A。

有人说,这完全可以做到——看某某某,某某某,他们不也样样都做到最好并且考上某某大学了吗?这些以极端个例来给成功下定义的人,我不予置评。那些学生的毅力确实值得称颂,但是,这样的艰辛苦楚是真正有必要的吗?然而,盲目夸大这种毅力的人们却从来没有考虑到其影响和后果:说不定这些人人格已然畸形,创造力全被剥夺了呢?没有后续的一个一时的结果不能说明全部,而舆论却总是将此放大化。他们也没有考虑到运气和机缘,而运气却并不青睐绝大多数人:可以说,这种悖逆人性的制度是将少数人的快乐建立在大多数人的痛苦之上的。在这里我绝对没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因为我可以算是那少数人之一,而我实在不愿意看到被整个所谓公平的制度戕害的我的同龄人,也不能够忍受其他少数人那种莫须有的优越感。

 

到此,肯定有人会觉得我是自以为是的乳臭未干的小孩,或者以为自己心系苍生胸怀博爱的傻逼。对于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人,我们已经习惯了诋毁之,嘲笑之。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对那些侈谈不合理的人加以恶意的讽刺并劝他们不要白费力气。而如今看到未来希望的我却不能够再忍,而这次的理由也有够自私(自私或可是我们一切状似博爱的态度之下的根本原动力,所以具有真诚的特性):作为一个殉难者,我要控诉。

这两天我生病在家,想着这一切,突然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卑感。毕竟,服从这不合理制度的原因还是因为太弱。弱者中的强者自以为能够玩弄制度,但终究还是戴着镣铐跳舞,终究还是太弱——我是指那些一度将高考当做磨练意志的手段而口口声声无所畏惧的人。然而服从不合理之物的人,无论表现得多么傲慢无畏,就是正确而有理的了吗?我看未必。但是以一个亲历者的口吻叙述,我必须承认:他们是最明智的。整个基础教育体系是一条由从众心理堆积起来的惰性链条,每个人都唯唯诺诺地身处其中并试图为不合理正名,为自己的懒惰无用正名。我曾和多位老师交流过,他们都说,他们也知道素质教育更合理,但应试是实际需要,他们也没有办法。每个人都试图以此来推卸责任,而经由时间累积下来的,就是层层叠叠的痛苦和血泪,学生的血泪。

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教育的长文章,以一个身在此山中却并不限于此的学生的口吻来书写,并以一个不断成长和比起同辈心智更为早熟者的身份来批判现有的情形。然而我的妈妈告诉我,这是徒劳;所有人对我的这一想法以笑作答,似乎我是那样蠢笨愚拙不可救药。脆弱的我果断放弃了——我想,这就是一个笨重、陈腐、压抑人性的教育制度之所以愈演愈烈的原因。有良心的人都被遏止了,微薄的力量都被否定了。每个人都深知其不好之处,但鲜有人试图为之作出努力。

而今,于旧制度行将就木之时,我要控诉。现今教育最大的毛病就是:功利性。这个深及本质的毛病几乎要毁掉教育的根本意义,使其培养出的“人才”只是社会这个大机器正常运转的零件,政府的工具,而非健全的正常人类。以分数为目的的教育在一声“这是最公平的选拔方式”中就牢牢固固地狞笑着站稳了脚跟,一站就是这么多年。然而分数,这个过分残疾的评判方式究竟带来了什么?我将逐一分析每一门学科。我想,必须要有人总结一遍;我不知道之前有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已经写过,但是我想,无论有没有,我写一遍总是有必要的。或许千百年后的人们想回顾当初那个漏洞百出的选拔方式时看到这些也会有所感触,那么其价值就有了。

 

语文必定是受此之害最为深重的一门学科,而语文考试中的阅读特为尤甚。我将先从考试说起,再谈及整个语文学习。从小学到高中,阅读在语文试卷中所起作用的位置,大抵就是现代文阅读和作文。然而这最需要创造力的两处考核点,却被轻易赋予了“标准答案”和“范文”这样的奇葩的参考标准。尽管这一点不断被诟病,但直到现在,语文考试中这两项题目的地位还是岿然如山。作为一个强者,我不止要批判这种考核的错误和不合理;我还要批判,仅仅这样考核,不够!是了,阅读的答题套路我们都背得滚瓜烂熟,大多数人语文学习的思维已经理科化了:因为语文也有标准答案。这一切都荒诞到不讲情理,只因“考试人数多”而为了“改卷方便”一个令人恶心的理由,就可以敲定一个答案“按点给分”,就可以用几十秒甚至十几秒粗略看一篇套公式的作文并给一个套公式的分数了?这是违反语文学习的根本目的的。

然而我们的老师麻木,我们的学生麻木;我们整个体制自产自销式地出卖和购买无用的垃圾,就像在创造一个不具意义的小世界。这是一个僵死的水潭,没有任何新鲜的气息在此。我优秀的同僚们从不会浪费阅读课以外的时间看书,因而痴迷于阅读的我坐在一群一有空就刷奥赛题的同学中,浑身都不自然的难受。于我看来,语文教育应当是在小学初中阶段教授基本的语言和阅读技能,并在高中深化和培养个人的阅读习惯和阅读兴趣,培养对文言文、古体诗、现代诗、戏剧等方面的理解和鉴赏能力,以及教授如何将闪现的灵感付诸笔端的技巧。而现在我们搜索例证,拼凑看似雄辩有力实则空洞无比的模式化议论文是为哪般?我们打压观点新奇的作文,忽视独辟蹊径的阅读感悟又是凭何道理?我越来越看不懂了。我压抑至极,愤懑和不解无处诉说,而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叛逆不成熟。所有人都认为,人学会了忍耐不合理才是成长。我一度接受这样的观点,但我发现恰恰是这一点促成了腐朽。适度的忍耐为必要,但如果忍耐人所共见的愚蠢,就是可悲了。

 

至于数学,我觉得数学考试在意义方面的问题不如语文严重,但以做题为主要方式的学习过程却实在糟糕。数学是有标准答案的,学生可以通过努力刷题来取得和标准答案近似的卷面,然而围绕不多的知识点稍事变化的巨量平常练习却意义不大。我认为,数学教学必须是一种观念性的教学,需要从小对学生渗透数学史、数学哲学等本原和意义性的阐释,以发展的脉络激起学生对这一门作为理性之基础的学科的理解,而非只浮于对“数”“形”的模糊反射和对技巧性解题方法的娴熟应用。

此外,数学考试往往是学生最怕的考试,因为它答案唯一,且分化严重。一些数学成绩优秀的学生往往会产生极大的优越感,仿佛数学考试成绩就是智商全部的表现一般,这会极大程度地挫伤其他学生的数学兴趣。但是数学测试又不可或缺;而且这一门学科的考核方式似乎无可挑剔。确实,这很棘手;那么如果我们还不能很快决策出一个更好的方式,至少在现今考核方式的基础上调整教学内容吧。“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或许一直以来对数学的教授都太浮于表面,或许真正参透了数学原理和意义的学生会产生一种惊奇和感动,这种惊奇和感动会帮助他们学好这一门学科。

 

外语,或特定的“英语”大概是最近新闻的热点。高考英语等级化,英语一年多考制俨然成了高考“中国化”的一种标志。一些愚昧的人开始打起“爱国”的旗号,这些我们暂且不提。外语的根本意义在于提供给我们一种新的语感,新的思考方式,打开一扇通往其他文化的门。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可能我们教育制度的根本问题是知行不合一。我们在“行”上下了太大的功夫,以致于它与“知”全然脱离。譬如,学了近十年英语的我的同学,做得一手高分题目,到现在却还是一口结结巴巴的中国式英语,写作仍是字迹稚拙用词用句简单。对于考核套路的谙熟并不表示对学英语目的的明晰,所以重“利”轻“义”,重功利轻意义的当下,当然会产生一大批荒唐的书呆子。关于外语的一些洞见可以参见叔本华的《论语言和语言学习》,我受益匪浅。至于英语考试,完全可以向托福模式看齐,增加口语和写作的分量与难度。我不知道我们何以走到了一种门门功课脱离实际和根本目的的地步,或许还是因为一个“改卷方便”之便,一个“标准答案”之准,或许还是因为良心缺失,创造力沦丧。

 

至于其他必修科目,学生的重视程度则随着其在高考成绩中所占比重的变化而变化。我们所有的目的似乎都是为了考试,真正的“教育”成了一种幌子,目的是维持这个巨大的腐朽机器继续运转。然而所有人看上去都能够欣然接受并乐在其中。这是一个巨大的骗局,还是一切不合理皆被大多数正名为合理了?这么说来,道德尺度确是一个主观的东西了?在这样一个受意识形态影响巨大的国家,我,一个未成年人,真的不敢再确定什么了。

艺术学科的缺失和不重视也是我深恶痛绝的。我一直想,国民素质低下,举止粗鄙,创造力差这些问题,是否都与缺乏审美体验息息相关?看看我们的电影,我们的电视剧,看看大众的乐趣所在。我不禁一阵阵悲哀:我们学校将艺术课削减到每周一节,而我们竞赛班则从来没有。学校坚信不疑地认为,将艺术课变为物理课将对我们的前途有更好的助益。然而没有艺术鉴赏力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异于一个机械化的生物劳力,缺乏个人的审美体验因而也丢失了激情、善和爱,更不消说成年人对早恋的过度打压将未成年人对“爱”的认识愈发畸形化了。当我面对着高更的画泪流满面时,他们只对着女性粗壮裸露的躯体发出怪笑,那笑声刺耳,一声一声都散布着无知的恶意。更没有人去欣赏德彪西——就连莫扎特都无人问津!审美的终点被误认为是日本动漫和摇滚民谣(我不否认它们的重要价值,但是审美不应该仅限于此),没有老师的指引,他们就只能一面从众一面听凭感官,只身投入大众文化不愿出来了。

 

有一种辩驳是,分科的教育是学生自己根据擅长之处选择的,即文科、理科、体育类、艺术类。然而首先,大多数时候这种选科都是带有对未来就业的考虑而非学生自己的兴趣使然,何况“擅长”的评判标准并不合理。几个分数就能说明一切了吗?我看未必。所以这样泾渭分明的划分选科其实是对个人能力多样化发展的一种褫夺。在一个特定的衔接点,大家匆匆忙忙就通过一个选科决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在这之前或许因为不太重视而没有好好学的科目,在这以后便没有机会学了,甚至没有机会再探一探自己的兴趣是否在此。

我们的基础教育一点都不快乐。

还有人会觉得,每个人的天资不同,我的想法对被教育者的要求太高。我实话告诉你:这简直是错误透顶。一方面,高考本身就是选拔性的考试,谁行谁上不是吗?高考的目的就是将人的资质划分等级并依此录取学生,公正平等是考试的形式而非目的。那么公平的教育之下,掌握地较好的人当然应当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从反面来说,我个人认为,天资这种东西很可能在开始时差异并不很大,然而因一些机缘巧合,有些人走进了良性循环而有些人走进了恶性循环。我的很多被认定没有前途的同龄人,其实十分聪明,他们只是不爱学习。而“不爱”的原因,我想,就是迂腐而不负责任的,以功利为整个目的的教育模式问题。他们嫌标准答案枯燥乏味,嫌欠缺兴趣引导而专注于解题的教学乏味;于是他们去追寻百尝不厌的烟、酒精、性,他们以逃学、打架为自我价值的显扬和证明。这些极具个性的孩子(我大概也曾算其中一员吧)不满于千篇一律压抑个性的陈腐教育,便被“大多数”赶出了正常的体系。因而我们丧失了多少有创造力和童真的孩子啊,这是“标准答案”之魔性的渗透。中国教育似乎从来都是重量不重质,重利不重义。

 

高考改革确实是越来越合理了,而这,却是令我痛心疾首之处。人都有其自私的一面;现在我们将成为旧制度的牺牲品,时代的殉难者。我恨!我们的未来还是一次艰难深重的三天炼狱,那将是我们全部的希望所在。在这以前,无论有无天赋,我们都必须辛辛苦苦地忙学科竞赛,而等待我们的可能只是一场空。学科竞赛其实很好,但还是那句话,功利化了的竞赛在很多方面都变了味。成绩好的学生一窝蜂去搞竞赛,无论自己有没有天赋有没有兴趣都跟风去受苦,只为自主招生的时候拿到加分。而竞赛的内容却几乎全是理科;重理轻文的局面从根本上就使学生的人文天赋胎死腹中。

制度一直在变,但真正需要改变的是教育的根本方向。我们要把教育当成目的,而非手段!需要有大量有良心的人站出来申明公义,需要深受其苦的人不是过后就算而是试图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改变之。我看到,时代是在变得越来越好;我看到人类社会确是在前进,虽然时而有倒退的兆头。我希望,未来的教育将不再是被动的“受刑”,不再是数着下课铃的秒数挨过每一分钟,竭力逃避的东西。教育真的可以成为一件乐事;拿我自己来说,我曾经很讨厌学习,但后来因为种种契机,参悟了教育真正意义的我开始以一种半自学的方式激发自己的兴趣,并且自救成功。然而,仍然有太多的我的同龄人没有遇见那样的契机,现在的他们,前途似乎晦暗透顶;并且他们仍旧对教育保有恒久的敌意态度。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受教育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没有人告诉他们教育的意义,愚蠢的叛逆把他们引向了深渊。

这是公平吗?这是,又不是。说到底,复杂变量下的公平实在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但是不合理,却是人所共知。人们似乎总是为了“私利”而不愿付出,然而极大的私利导向良心的自责,而良心的自责又会导向以付出为形式的对社会的弥补。水满则溢,需要个人的能力富足而充盈,整个社会才会逐渐进入良性循环。

 

置身于一个最好和最坏的时代,我庆幸、愤怒,但我也无可奈何。我唯有用尼采的话安慰自己:“人值得被爱——在于他是过渡,是没落。

如果我的牺牲有意义,我愿意成为过渡。我愿意,做一个殉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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